纪念一位最伟大的女导演
文
盛昊阳
阿涅斯·瓦尔达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她的不言倦。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,无论年轻时有多么聒噪,曾多么急切地发表与众不同的意见和观点,年逾九旬的人极少还有丰沛的表达欲,他们要么觉得早把话说完了,或者省下力气懒怠再说。
但对于八十多岁还在拍片的阿伦·雷乃、埃里克·侯麦和雅克·里维特而言,这一点并不成为问题——甚至也不是因为瓦尔达的作品有种看破世情后的平易近人,戈达尔去年获金棕榈提名的《影像之书》才更符合这种描述。我们喜欢阿涅斯·瓦尔达,是因为在「新浪潮」的大师名单中,她比较柔软,人也最可爱。
阿涅斯·瓦尔达
在2008年的《阿涅斯的海滩》里,瓦尔达在滩涂上倒着行走,步调有些迟缓,却以明快的语气介绍自己:「我在片中是一个发胖的老太太,有些话唠,向你们诉说她的一生」。那时她80岁,梳着她标志性的bobo头,以发旋为中心是一圈银白色,其余部分染成她钟爱的勃艮第红。
然后是拍摄于10年之后的《阿涅斯论瓦尔达》,依然微胖、健谈,保留这个发型的她时髦得令人艳羡。
瓦尔达喜欢紫色、深红和一切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,并坚持用这些艳丽的色彩装扮自己。当她侃侃而谈时,生动的表情和明亮的眼神都不似一位老态龙钟的「祖母」,反而显出少女般的明媚。而她的语调又是舒缓而诙谐的,没有足够多的所思所感,不可能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,还能如此宁静地分享那些关于「灵感,创作和分享」的故事。
《阿涅斯论瓦尔达》
「灵感是你拍电影的原因,什么样的动机、想法、环境,什么样的偶然事件,点燃了你拍电影的欲望」。瓦尔达非常诚恳,但她的经验之谈显然具有难以复制的专属性。
1993年的一次采访里,瓦尔达说她26岁时还不知道巴黎有座电影资料馆,在《阿涅斯的海滩》中,对着那位把真容隐藏在巨大橘猫背后的克里斯·马克,她同样承认自己根本不是电影爱好者,「到25岁为止,我只看过大约10部电影。我没上过影视学院,也没当过导演助手,我运用我的想象,投身于电影拍摄中」。
听到这番「不以为耻」的自白,克里斯·马克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。
《阿涅斯的海滩》
「你为何不做摄影,改做电影拍摄呢?」问话者的声音经过刻意的处理,显得冷淡呆板,纪念一位最伟大的女导演瓦尔达浑不在意:「因为我想要有声音,我以为如果你把很多图片配上声音,那就变成电影了。当然,我很快就知道那不是一回事。」
这部《阿涅斯论瓦尔达》更像一部回忆录,没有太多新的素材,即使谈到创作时,瓦尔达说「创作是你拍电影的方式,用什么方法,什么结构,独立创作还是共同创作,彩色还是黑白」,她始终不是一位纯粹的电影制作人,而是一名特立独行的视觉艺术家,她感兴趣的是拍摄「人」,是这些「其他人」让她困惑,让她着迷。
80岁的阿涅斯·瓦尔达把「扫帚」和「年」放在一起做比,生日那天,她果然收到了80把形态各异的扫帚,在这意外的惊喜之中,她预感到了生命无可避免的终结。
2007年的阿维尼翁戏剧节,圣查尔斯教堂,正展示着瓦尔达半个多世纪前拍摄的黑白照片,她一张一张介绍,突然意识到照片里的人全都已经死去,她开始哭泣,在照片前洒下玫瑰和秋海棠,凄惶地怀念起丈夫雅克·德米。
90岁的阿涅斯·瓦尔达,再次面对这些照片,仍有对雅克·德米的深切怀念,她不再伤悲,用一系列自画像为这段序曲作结,打趣80岁时的恐慌情绪,90岁了,似乎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了。
新世纪到来后,她使用数码摄像机拍摄自己皱纹斑驳的脸,发芽皱缩的心型土豆,回收胶卷和放胶卷的圆筒,制作「胶片小屋」,赋予它们另一次生命,用成千上万旧衣物和随机抓取的铁抓钩制作装置艺术,以定格动画展示爱猫的葬礼。
早年支配着《五至七时的克莱奥》的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一直都在,但像孩子们形容的墓地一样:「这里更像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开心的地方,」因为「没有失去,通过创造和想象而转变」。
阿涅斯·瓦尔达在2019年3月29日逝世,4月2日葬于巴黎蒙帕纳斯公墓,吊唁者俱是艺术名流,也许她宁可像风卷尘沙,「在模糊中消失」。
瓦尔达说过:「记忆就像我手中的沙子」,还说:「如果人们打开我,他们就会发现海滩」,在《阿涅斯论瓦尔达》的结尾,风又一次刮了起来,结束电影,也就此告别。